她错过一站，15个人错过一生——在一阵绝望的尖叫声中，父亲、妻子、儿女、丈夫、母亲，一起坠下75米的江底。

悲痛之余，是追问和修正。

海恩法则说，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，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，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。

尽善尽美消除1000个隐患是不可能达成的奢望，所以，万州事故，有偶然性；但一年数万起的公交车事故中，也有着共性和必然性——这就是避免万州惨剧再次的钥匙——这把钥匙，可能深藏于3700米深的大西洋海底。

一

集体讨伐花式作死、动手动脚的无理乘客，当然可以理直气壮。

从10：03到到10:09，刘性女乘客和司机连续五六分钟，而后用手机粗暴击打司机头部。

这位女士的暴躁可能长期的性格因素，在微信群流传的其他视频里，乘坐顺风车时，她也对同车乘客出口成脏，谩骂不休，甚至动手打人。

公交车可以拒绝这样的乘客上车吗？显然不能——一个乘客是否理性，只有在上车之后，发生纠纷时才会显露！

事实上，这样的奇葩乘客并不罕见。

就在万州，早在2015年，也曾发生过2起乘客与司机的纠纷，伤及无辜乘客。

放眼全国，类似的奇葩乘客更是屡见不鲜。

万州惨剧第二天，10月29日，在北京，女乘客邓某坐过站要求司机中途停车被拒，用手中的整箱牛奶砸击司机双手，导致公交车与其他车辆发生剐蹭。

安徽芜湖，一乘客在半山腰处要求停车，听闻司机说“不能停车”后，不仅抢夺方向盘，还强行拉手刹。

广东，一乘客冲向驾驶座，紧紧拽住方向盘往右打，导致客车翻车，8人受伤。

不完全统计，仅2018年，已经发生25起无理乘客抢夺方向盘的恶性事件，只是侥幸并未酿成万州惨剧罢了。

从2015年到2018年，几乎每一名闹事乘客，都遭受到了法律的严惩，被拘留、被刑法、被罚款等等，但从2015年到2018年，这样的案例并未明显减少，为什么？

原因很简单，乘客基数过于庞大。交通部的数据显示，每天公交出行人次高达3亿，全年超过900亿人次——分母如此庞大，即便几率再小，每一个不安定分子，都可能酝酿一场不可挽回的人间惨剧。

用法律惩罚闹事乘客当然是必要的——但完全杜绝惨剧也不可能，以万州暴躁女乘客为例，我不妨大胆妄言，她可能患有某种躁郁症——性格缺陷和精神疾病并非为其开脱，却是悲剧的引线，

央视新闻的报道显示，中国有精神疾病患者在1亿以上，其中重度精神病患者超过1600万，致残率高达60%—其中一些重症患者，存在行为失控、攻击谩骂他人的举动——公交车与这些攻击性人格乘客的遭遇，对于两三亿乘客来说是概率事件，但对于与“死神”乘客同行的司机和乘客，却是100%的悲剧。

二

另外一些上帝视角的评论者，在指责乘客，比如名为“霍老爷”的作者说，“22路公交车上，没有一个屈死的鬼”，“雪崩时，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”的。

恕我直言，我觉得这个霍老爷是“精神希特勒”——他认为，只有那种在道德上和人品上高尚无暇的人，才配享有生命安全和性命无忧的权利，只要你懦弱一点，冷漠一点，迟疑一点，都是死有余辜。

遇到乘客和司机吵嘴甚至斗殴，其他围观乘客的正确姿势到底是什么？

新华社在《这一脚，踹得好》中给出了示范。今年4月，湖南湘潭的长途大巴上，一名暴怒乘客突然抢夺司机方向盘，危急之时，有男乘客飞起一脚，猛踹肇事男子，化解了危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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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武汉，一名暴躁的女乘客抢夺司机方向盘，并阻止女司机刹车时，也有机智的男乘客从后面抱住女乘客，把其扳倒在地。

上述两名乘客，都获得了网友和乘客的一致点赞。

但反过来说，那些没有出手制止的乘客，真的就不无辜吗？

万州惨剧中丧生的13名围观乘客中，有参加救援的副队长周小波76岁的父亲，可能还有婴孩、孕妇。

我们当然应该表彰和鼓励那些主动站出来制止的勇士，但是，这并非围观乘客的法定责任或者义务，他们购买了公交系统的运输服务，并支付了相应的车费，就有权利在不那么决断，不那么勇敢的前提下，获得安全的乘车体验——你不能对普通乘客提出如同圣人一般过高的道德要求，站出来的永远是少数，有一点点自私、有一点点冷漠，才是普通乘客，也是普罗大众的烟火生活。

说到底，就算是那些作死撒泼的乘客，他们坠桥丧生，我依然认为是一场悲剧，我既不会拍手称快，更不会觉得他们死有余辜。

反过来说，万州的13名所谓“围观”乘客，可能压根预料不到，两人的吵嘴会升级到动手的地步——也许那些谨慎的乘客认为，盲目劝阻，反而会进一步激怒蛮不讲理的乘客。

视频以及警方的通报显示，从动手到公交车坠落，发生在短短几秒中，其他乘客根本没有劝阻的机会——对于这些无辜丧生的13名所谓“围观”的乘客，我不忍心指责他们，我能相送的只有同情、惋惜和祭奠。

三

作死乘客闹事不可避免，围观乘客无辜陪葬——其实在所有的公交车事故中，最容易改进的一环，是公交司机的职业精神和专业素养。

统计数据显示，从2009年至2013年间，全国共发生公交车肇事的交通事故1.4万起，造成3500人死亡，1.6万人受伤。93%公交车肇事事故由驾驶人交通违法行为肇事导致。

事实上，遭遇到奇葩乘客的司机，不止万州的刘某——如前文所述，仅仅2018年，经过媒体公开报道的乘客抢夺方向盘的事件，就高达25起——而在万州惨案中，涉事的乘客刘某，还没丧心病狂到抢夺方向盘的地步，但坠桥的惨案恰恰发生在这里。

当然有客观环境的原因——假如这辆车不是行驶在长江大桥上，假如相邻的反向车道上不是迎面驶来一辆小红车等等。

但更有司机的主观原因——遭遇到辱骂和攻击时，一个普通人当然有权利反击自卫，行驶正当权利，但一位拉着14名乘客的公交车司机，行驶途中不和乘客厮打，应该是职业素质和专业素养的底线。

很遗憾，这位司机并没有守住底线，警方的通报说，“冉某作为公交驾驶人员，在遭遇刘某攻击后，应当认识到还击以及抓扯行为会严重危害车辆行驶安全，但未采取有效措施保证行驶安全”。

正确的做法是什么？这位司机的同行们做出的很好的示范。

在北京，司机被乘客砸打时，立刻紧急刹车。尽管在在躲闪中使导致车辆偏离方向，与其他车辆发生剐蹭，但并未造成乘客伤亡的恶性后果。

事实上，冉某如果能忍过一时，他的权利大概率会得到事后救济，闹事乘客也会遭受法律制裁——比如，上述攻击司机的北京乘客邓某，事发后就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刑事拘留。

在中国，运行着60多万辆公交车，按一辆公交车配备两名司机估算，中国公交车司机至少达到上百万之巨——这个数量当然算得上极为庞大，但比起每天3亿人次的乘客，100多万名司机的可控性仍然要高得多——显然，与其无望祈祷3亿人次的乘客都理性平和，不妨教育所有司机严守底线。

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，结尾是22路公交车乘客绝望的哀嚎和公交车坠落的撞击声。

这让我特别怀念电影《泰坦尼克号》结尾，那段伤感低沉的小提琴合奏曲《Near my God to Thee》。

那首“永不沉没”的豪华邮轮正在快速下坠，男人们和邮轮工作人员留在船上，把不足的救生艇让给了妇女和儿童，小提琴手们奏响了《Near my God to Thee》，安抚留下的和离开的，安抚那些慌乱的、伤感的、破碎的灵魂和生命。

电影最打动我的，不是动人心魄的浪漫爱情，而是高贵优雅的职业精神——电报员坚持到最后一秒，持续发出求救信号；老船长爱德华看了眼不断上漫的海水，最后一次抚摸船舵；工程师安德斯鲁擦拭了仪表盘；水手们有序组织救援——他们知道，他们即将和泰坦尼克号一起坠落，他们将永远深眠于3700米深的大西洋海底，但直到最后一刻，他们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。

我对人性不够有信心——所以我不寄望于每天3亿次的乘客，都能彬彬有礼，具备其本的理性；

我又对人性充满信心——我相信，经过有效的管理、培训，65辆公交车的数百万名公交司机，可以具备基本的职业伦理和专业素养。

或者说，至少，让3亿人次中少数几个奇葩乘客，不再有机会，恰好遭遇数百万名司机中罕有的几位愤怒司机——这不是祈祷，这是应该达成的小目标，15人丧生的悲剧，是不可承受之重。